母親的經歷


許多年來,總想寫寫自己的母親,但提起筆來卻又惶恐,母親的一生充滿了艱辛、不幸。我不想因此勾起母親痛苦的回憶,使她在耄耋之年一顆本已平靜的心又起波瀾。


    在母親的記憶中,第一件令她痛苦的事就是裹足。


    中國自南唐始興婦女裹足以來,直到民國中後期廢止,有近一千年的歷史。


    所謂裹足就是在婦女幼小的時候,趁在骨骼發育期,將四根腳趾踒於腳掌之下,然後取一條大約長1、寬15公分的布帶子,從大拇趾開始纏裹,象包粽子似的勒緊,一直裹到腳踝之上。哪怕將腳趾扭傷、踒斷也毫不憐惜,如此天長日久,腳便畸形發育,大約在十歲左右,就基本形成了一雙合乎人們審美標準的“三寸金蓮”。因為那時,天生一雙大腳的婦女,將來是難以找到好婆家的。


    母親六歲時,姥姥開始為母親裹足,母親說裹著的足就象刀割似的,走路時,前頭不敢用力,只能靠腳後跟使勁,每走一步都疼痛難忍,往往是前邊剛剛裹好,一轉臉母親又將帶子解開,母親的做法得到姥爺的支援,所以姥姥也就沒有堅持,只是長長歎口氣。母親常對我說,幸虧姥姥姥爺沒有堅持,不但使她少受了許多痛苦,而且有了一雙同齡人後來非常羡慕的健全的大腳。


    母親生於一九三四年農曆三月,有兄妹七人。因為家境貧寒,七歲的時候,被姥姥狠下心來送給了濟寧嘉祥的一戶人家。說是送人,實際上是找一個活命的地方,不致於被餓死。


    在寄人籬下的日子裏,母親受盡折磨:這家人根本就沒有把母親當人看待,從早忙到晚,既要給他們照看孩子,又要洗衣做飯,割草喂豬,沒一絲空閒。最讓人難以忍受的是,不但孩子對她舉手就打、張嘴就罵,有時稍不如意,大人也是拳打腳踢,身上青一塊紫一塊,經常是舊傷未愈,新傷又起,母親整日生活在驚恐和虐待之中。


    三年後,比母親大七歲的大舅受姥爺姥姥差遣,來嘉祥探望母親,當他看到瘦骨嶙殉、遍體鱗傷的妹妹,不由淚流滿面,他跪在這家老人面前,央求他把妹妹帶走。


    也許是老人動了惻隱之心,也許是被大舅的真心打動,也許是為了逃避鄰居百舍的指責,老人答應大舅帶走了妹妹。


    回到家的母親,儘管生活十分艱苦,但精神上卻是快樂的,所以做事也格外賣力,母親說,那是她童年最快樂的日子。與父母兄妹在一起,是最幸福的。


    母親十七歲嫁給父親,十九歲便生下了我的哥哥,因為哥哥出生的那天是農曆節氣“芒種”,因此取名“芒”。


    據母親和鄰居們講,哥哥芒不但長得特別漂亮,人也異乎尋常的聰明,教過的東西一遍就會,看過的東西過目不忘,人們說他是“文曲星”轉世。可是六三年在他九歲時卻得了重病,一天到晚害頭痛、嗓子疼,厲害的時候兩手卡著脖子在牆上摔頭。奶奶說是得了‘卡脖’(白喉),母親認為是腦子出了毛病(腦瘤)。當時家裏很窮,連吃的都沒有,鄰里百舍也不富餘,根本沒有能力為他醫治,哥哥痛苦地堅持了幾個月,最後死在了母親的懷裏。掩埋哥哥那天,母親緊緊抱著哥哥的屍體,任任何人勸解就是不鬆手,最後還是奶奶將只有三個月、嗷嗷待哺的我放在母親懷裏,母親才回過神來。後來母親每每向我提起此事,仍兩眼含淚,唏噓良久。我想:這也許是母親對我懶惰和不愛學習表達不滿的一種方式吧。


    因為醫治哥哥的病,家中還是欠了不少債,母親是織布能手,便想通過賣布獲取點收入償還債務。說到織布,其實有許多工序,先是把棉籽用“機器”彈成棉絮,棉絮撚成條,通過紡車加工成棉線,棉線掛到織布機上,經過腳踏手扳,梭子在機上來回穿梭才織成布,做好的布還要經過“漿洗”、涼曬,最後用棒槌敲打敦實,折疊好後才能進行交換或出售,那時政策規定個人之間的一切商品交易屬投機倒把,不允許個人做買賣,否則將被批鬥或者進行勞動改造。但是為了家庭,母親毅然幹起了織布賣布的營生。為了減少麻煩,更是為了怕被上投機倒把惡名,母親多半是選擇不被人注意的孬天、跑到三十多裏遠的白石集進行交易,往往早起五更天,晚歸到深夜。有時,母親懷裏抱著我、背上背著幾十斤重的織布或棉籽行走在人影稀少的小路上,任憑風沙撲面、霜雪沾衣。其實身體受罪還是次要的,主要的還是精神上的,每次交易都要偷偷進行,象做賊似的,一旦查獲,沒收織布或棉籽算是輕的,重的時候,還要被關起來接受再教育,甚至進行勞動改造。


    有一年臘月的一天,早晨天氣還很好,午後卻突然刮起了大風,母親在白石做完土布交易晚了些,回來的時候風沙迷漫看不清道路,只能憑記憶摸索著往家趕,冰天黑地踉踉蹌蹌走啊走,一直走到天明才知道走錯了路,竟然轉到距家四十裏外的大孟集去了。當時母親凍得渾身象篩糠似的,懷裏緊緊抱著我,躲在一個牆角避風。幸好被一位早起的老大爺發現,慌忙攙扶到家裏,又支柴禾烤又灌姜湯,等母親恢復正常,又遣自己的兒子把母親送回家。


    每當人們將六十年這段歷史稱作苦難”歷程時,母親總是搖搖頭反對說:比起舊社會,那根本就不算啥苦,要算只能算是‘難’,從上到下,人生活的忒難了。回頭便叮囑我:現在日子太好了,一定好好工作,學會勤儉,要對得起毛主席朱老總周總理領導下好不容易得來的好年月。


    母親六十四歲那年,遭受了更大的痛苦,比我小十二歲的弟弟因婚姻問題想不開,喝藥自盡了。


    母親一生共生育我們仨子,哥哥因病早歿,弟弟又在24歲死亡,對她老人家的打擊可想而知。在醫院,面對弟弟的屍體,她卻異乎尋常的鎮定,先是伏下身用左手掰了掰弟弟的眼睛,踉蹌了一下,然後挺直身子,輕輕對我說:“拉回家去吧。”


    安葬弟弟後的幾天裏,我與妻子一直陪伴在父母身邊,母親靜靜地半躺在床上,一連三天不吃不喝不睡,沒流一滴眼淚,只是眼裏充滿了迷惘和困惑,任鄰居們百般勸解,一句話也不說。直到第四天,母親突然下了床,讓我和妻子給她做點飯,她拉著兒媳的手說:“你倆都上班去吧,公家的事要緊。家裏的事不用掛心。” 然後又對我說“:現在我想通了,你弟弟去了,不是還有你嘛 ,為了你,我和你爹也得打起精神,好好活!”。


    我喉頭哽噎,短短四天,父母的頭髮白了大半,人也變得老了十歲,他們的心裏究竟承受住什麼樣的痛苦和思想鬥爭,確實是一般人難以想像的。


    母親一生充滿了艱難、坎坷和痛苦,但她老人家又是堅強的,面對種種不幸,毅然挺過來。在她的身上,體現了中國婦女勤勞、剛強、豁達、質樸的優良品德,值得我們尊重、敬慕和學習。


摘自情感驛站/經典文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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