善行天下

關於父母、手足、伴侶、孩子的親情故事

2009/07/31

【聯合新聞網／文、圖節錄自世茂出版《我只丟掉老虎》】

【孩子】矢車菊的眼睛看得到 新新的故事

自從換了新的語 文 老師後，女兒整日讚不絕口，說這是她所遇見過最好的老師，我們也為之欣喜。但沒過兩周，女兒竟鬱悶地說，新老師不喜歡她。

見我們不信，女兒拿出了作文本。她的作文一向得Ａ，但這一次，這篇《美麗的矢車菊》，老師竟然給了Ｃ！評語是──要寫出真情實感。我與老公左看右看，怎麼看都覺得這是篇優秀作文。

帶著滿心的疑惑，我們找到了這位年輕的老師。他解釋道：「這篇作文按一般的標準來看，文字的技巧運用得相當不錯，可是，請看這一篇。」老師拿出女兒的家庭練習本，說這上面的小練筆，幾乎篇篇都可以打優秀。那篇《矢車菊的眼睛看得到》，得到了一個大大的Ａ。

老師解釋：「作文本上的那篇，是小孩刻意在模仿大人的腔調說話。而這一篇，雖說結構有些鬆散，卻充滿童趣和靈氣。」接著，老師又細細告訴我們：「孩子的心思，單純時可以是一滴透明的水，豐富時連最高科技的光和影都無法描畫出來。一粒飛舞的塵埃；一聲細碎的蟲鳴；一片青草散發的味道，這些在成人看來平淡無奇的東西，在兒童的世界裏都是新鮮奇妙的。」

「他們在表述自己獨特的感受時──急切、興奮、無拘無束，加上還不能熟練地運用文字，所以形式上不夠完美。孩子們的文章常常就像他們自己，比如，醉心玩耍時會忘記回家；走路時淘氣地踢著小石子；哭與笑都不怕人看到。但恰恰是這份稚拙，讓人看到那種可貴的天性，並被深深地打動。技巧是可以慢慢培養的，但是這種率真，卻需要好好保護。」

老師誠懇地與我們談了很久，最後，他疑惑地看著我們：「能否告訴我，孩子為什麼會用這種極端矛盾的方式寫作呢？」

我與老公面面相覷，臉上都有些火辣辣。

要答覆老師這個問題，便要回到女兒二年級時。那時，孩子滿腦子稀奇古怪的想法，總令我們瞠目結舌。最令人頭痛的是，她在語文課上的發言，總被小朋友們當作經典笑話四處傳播。鄰居與同事，一見我們就會忍不住發笑。我與老公時常懷疑，網路上那些令人笑到捧腹的造句，就是我家這位「小傻瓜」的原創。

為了讓令人尷尬的女兒「正常」起來，她所有的語文作業，都由我們進行嚴格的審查，凡是覺得不合常規的，都要當場訂正，這期間，我們發生過無數爭論。比如用「漂亮」造句，她會寫：「我的大門牙很漂亮，中間還有一條縫。」老公驚駭道：「哪有誇自己漂亮的，必須改掉！」女兒仰起頭，笑得一臉自豪：「我就是覺得自己的大門牙漂亮嘛！」我捧著鏡子讓她看：「那麼醜的牙齒，長大都要戴牙套矯正的，還敢說漂亮?」於是，這個句子就成了「天上的白雲很漂亮。」

在我們的督促下，「天氣很熱，我想打110報警。」改成了「天氣很熱，我想吃個冰棒。」；「我跑得像狗一樣快。」改成「我跑得像箭一樣快。」；「小弟弟找不到媽媽，我幫他一起哭。」變成「小弟弟找不到媽媽，我幫他一起找。」

就這樣，一次又一次，在那片小小的領地上，女兒不情願地擦去了自己的思想，寫下了我們的主張。

習慣成自然，日子久了，女兒的「傻氣」漸收，變得「聰明」起來。她的作業本上，不再有讓人汗顏的語句，課堂上也極少鬧出笑話來。我們的心態剛剛放鬆，她在作文中又「呆性」大發，滿篇皆是莫名其妙的句子。老公長歎，真是江山易改，本性難移！

於是，我們開始了新一輪的「修剪工程」，先是去書店買來五花八門的《優秀作文選》，讓她背誦並模仿，直到她的作文也像那些範文般「優秀」。誰能想到，她竟瞞過我們的眼睛，為自己開闢了一個秘密花園，種植自己喜愛的花草。如果不是遇見這位老師，也許，我們尚沾沾自喜於自己的「盡職盡責」，永遠都不知道做錯了什麼。

老師聽完，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：「孩子不傻，她甚至比我們還聰明，請耐心地看看她的小練筆吧。」

回到家中，我們細細品讀著每篇文章，兩個人都驚訝了，在我們眼裏少不更事的小不點兒，竟有那麼豐富的內心世界，有那麼多不為我們所知的喜怒哀樂。

在那篇《矢車菊的眼睛看得到》文章中，女兒寫道──矢車菊有深藍的眼睛，它能看到兩隻中午吵架的蟲子，在天黑前和好；它能看到開累了的紫藤花，打著呵欠落下來；它能看到頭頂的摩天輪緩緩旋轉，在飛到最高處時，露出得意的笑。

文章的結尾問──為什麼矢車菊看到的，總和爸爸媽媽看到的不一樣？為什麼大人的答案總是正確的？我多想知道，他們小時候，有沒有過一雙深藍的矢車菊眼睛？

這最後一個問號，宛如一隻小小軟軟的手指，輕輕彎下來，觸到我心底的某個角落。那些年少時候的光陰，忽然倒流回來。我也曾向窗前的蝴蝶問早安；託鳥兒替我找回飄走的風箏；也曾堅信每朵鬱金香的花蕊上，都坐著一位可愛的拇指姑娘。那些水彩畫一樣的時光，那些果汁軟糖般的回憶，都被長大成人的我們，一點一點地遺忘了。

深愛孩子，卻沒有教子經驗的我們，只在乎自己的感受，卻忘了要看清孩子的內心；只看重周圍人的目光，卻不願聽孩子的解釋。我們將單純與愚鈍對號入座，在成熟與聰明之間劃上等號，這樣自以為是地合併同類項之後，就匆促地開始「精心修剪」。

我們以父母的優勢，以導師的身份，擋住了她好奇的視線，攫住她天真的手，寫我們世故的心。終於，把她變成了一個矛盾的孩子。

第二天，我們給老師打了電話，除了向他深深道謝之外，還忐忑不安地請教以後該怎麼做。老師真誠回答：「請允許她以自己的眼睛看事物，不要試圖去代替孩子思維。別怕她在學習中走彎路，坎坷也是一種不可忽略的人生體驗。從小到大，要吃下去各種營養，才能長出智慧和力氣。」

老師頓了一下，又說：「如果我們願意相信，其實，每個孩子都有一雙清水洗過的慧眼。」

在老師的建議下，我們為自己訂閱了合適的教養雜誌。收起那些令人眼花撩亂的《優秀作文選》，為女兒買來了她一直想看，我們卻認為她根本看不懂的書籍。

女兒終於可以大大方方地寫作業了，每次拿回來的作文，不一定是Ａ，卻一定有老師中肯的批語。有時，文章只有兩頁，評語竟有一頁多。這時候，女兒比任何時候都開心，在書房裏，她大聲朗讀著老師的評語──

老師真羡慕你，你有一雙清亮的眼睛，能看到春風在小朋友髮梢上跳舞；你有一雙敏銳的耳朵，能聽見糖紙對糖果說再見，那全是因為你有一顆水晶般的心。唯一美中不足的是，文章結尾像急刹車，還有幾個病句，要好好修改一下。

女兒伏案冥思苦想，老公驚歎於她的認真，女兒說：「因為老師看得到！」我與老公相視而笑，正因為老師看懂了這顆水晶心，孩子才能如此清晰地，看到老師心中的愛與期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