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親


來源:網路流傳


他們把爸爸推進去,一個半小時之後,焚化爐大門開啟送出一堆白骨在鐵盤上,我小心撿拾著爸爸59歲短暫生命所留下來我唯一還可以觸摸的到的部分…。


「眼淚千萬不可以滴在骨灰上,要不然妳爸爸會捨不得走。」來火葬場之前媽媽千叮嚀萬交代說著。


媽媽被留在家裡,因為大哥怕她又哭昏厥。


「頭骨、大腿骨、脊椎骨、…」我看不清楚頭骨顏色和形狀,因為淚眼迷濛,鏡片上有淚水有霧氣,我用右手撿拾撫摸著發燙的骨頭,眼淚不聽使喚直流,我不願意用夾子,因為這是我和爸爸最後一次親密的接觸,我不能再失去。


「肱骨、橈骨、尺骨、掌骨、…」在學校唸書時解剖學上的專有名詞。


天啊!這些骨頭…這雙手…是蘊育我一生的溫暖臂彎,是牽我手心過馬路的手,是雙手抱我貼在胸前的手…我撿拾著,撫摸著,心撕裂著,精神恍惚…淚眼分不清是什麼時候,好像看到爸爸手拿雞腿…  


「阿莉!來,雞腿給妳吃。」初一、十五拜拜,全家吃飯時爸爸總先把雞腿放在我碗裡。另一隻雞腿通常也是我明天中午的便當菜,因為爸爸說:「尚細漢吃雞腿。」我是他最疼愛的老么。


「叫阿嬤來吃飯,囝仔大家圍圍來吃雞肉。」爸爸吆喝著家人吃拜拜,那是困頓歲月中最期盼的人間美味。


「剩下的雞腳、雞頭我來撿一撿就好。」爸爸總是邊吃我們吃剩的菜,邊這樣說。


「雞尾椎順便吃一吃。」媽媽把沒人敢吃的雞屁股要爸爸吃下。實在沒剩什麼菜,他總說:「沒關係,我尚愛吃雞尾椎…」 


「阿莉!快起床梳洗吃早飯,等一下爸爸去田裡放完水,會回來載你去學校。」媽媽每天早上催促我上學。因為爸爸注重教育,他自己連小學都沒畢業,但卻深信只有讀書才有機會擺脫貧窮的糾纏,他不要我們繼承他的窮困和目不識丁。


「我看,給阿敦去台北讀書好了!」我7歲那年,爸爸把大哥送到台北讀書,他種稻米、種西瓜、種香蕉,用比別人多兩倍的工作量換得大哥讀台北的延平中學。  


原本在家裡對我們三個弟妹耀武揚威的天霸王,就這樣被送到台北寄人籬下。


有一次我和爸爸坐了6個小時火車到台北看他,大哥一看到我和爸爸…淚水在眼框打轉,他舉起雙手將我抱起來,抱在他懷裏很久很久沒放下,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是我真正的大哥。我看到大哥沒哭出聲音的流下淚來,站在一旁的爸爸也是…


爸爸用那雙乾澀粗壯的手撫摸著大哥的平頭問:「你睡在書桌下晚上會不會冷?」眼神透露出心疼與不捨。


「……」大哥把我抱的更緊,搖頭沒說話,只是流淚。


大哥寄居伯父家,伯父家有六個人,只有兩個小房間,和一間大書房兼客廳,白天的書桌,晚上大哥就在書桌下的榻榻米打地舖,對一個14歲的大男生而言,獨自一人與父母弟妹分開,從南部離家到台北求學真的是太沉重。


那天晚上,大哥背著我和爸爸三個人,走了半個小時路到師大吃蹄花麵,爸爸把他碗裏的豬腳夾給大哥吃,大哥卻夾給我…,那塊豬腳就在我和大哥的碗裡夾來夾去。爸爸根本吃不下,只是心疼。 


「阿莉!骨頭放在甕裡時不能壓到,要不然會把爸爸的大腿骨壓斷…」姊姊的聲音把我喚醒。


「嗯!」我回答。摘下眼鏡擦拭,感覺頭昏昏的,再戴起眼鏡看清楚姊姊蒼白的臉,眼睛佈滿血絲,這陣子辦理爸爸的喪事,她已經累壞。 


看到姊姊的臉,想起爸爸的話。


「妳媽媽說查某囝仔學燙頭髮有一把功夫在手,一輩子餓不死,比種田好!我也不要妳以後嫁給種田人,太辛苦!」爸爸對姊姊說。於是第二年姊姊是繼大哥之後被送來台北學美容的小孩。 


民國五十八年,爸媽聽到姊姊回來哭訴:「去台北快一年,頭家只叫我洗毛巾、掃地、拖地、幫她帶小孩,都不教!還有,每餐都要等她們吃完飯我才能吃,有時候有菜湯淋飯吃,有時候沒有!」他們眼睛滲著淚水聽著,心糾結。


於是爸爸下定決心賣掉田產舉家搬到台北發展。「去台北要做什麼?我只會種田?」媽媽焦慮的說。


「收成不好,留在這裡嘛是餓死!」爸爸說。


「我去做小工,你去幫人家煮飯、洗衣服,還可以看顧到小孩!」爸爸知道媽媽一直不放心大哥和姊姊。


我一輩子不會忘記這一天,計程車開到三合院的大廣場,爸爸帶著兩只大皮箱和兩條大棉被,那都是媽媽的嫁妝。來不及賣掉的兩隻黑羊咩咩叫著,阿嬤坐在屋簷下含淚送別,她說要替我們守著老家。


兩只大皮箱放在後車箱,棉被摺成長條狀放在後座,我、二哥、媽媽三人坐在後座的棉被上,爸爸帶著賣田產的七千元,和司機坐在前座。他把夢想和未來的茫茫然…,一起裝載到台北,只有一個目的,揮別貧窮。


爸爸從建築工地臨時工、到桃園RCA作業員、到舖柏油馬路、排水溝包工、到建築工地包商、到營建起造人、到三重、新莊蓋社區、到宜蘭蓋別墅…,一路苦撐。


而媽媽則是到人家家裡收衣服回來洗,或是包下做衣服店的衣服回來縫布邊。媽媽的辛苦付出讓我在成長過程中,從來沒有因為家貧而自卑。因為我的穿著永遠光鮮,也可以像其他有錢人家的同學一樣,早上訂牛奶。 


爸爸五十大壽,我們在自家四層樓的透天厝席開六桌宴請親朋好友為爸爸慶生,他和他的兄弟姊妹、營造合夥人、股東們坐一桌,我們四個兄弟姊妹坐在隔壁桌。


他那天非常高興,喝了點兒小酒,席間有一道菜「白斬雞」上桌,剛新婚的姊姊二話不說,立刻用筷子夾雞屁股送到鄰桌給爸爸吃。


「爸爸!你尚愛吃ㄝ雞尾椎!」姊姊說。


「……」爸爸突兀,面無表情,臉因喝酒微微紅紅的,臉部神經抽動,緩緩地說出:「我最怕吃雞尾椎,有臭腥味。每次吃完,晚上睡覺想到那個味道時,都會噁心很久 !」這是他第一次說出自己的喜惡,我們讀的私立學校,不知讓爸爸暗地裡吃了多少個有臭腥味的雞屁股。 


面對這一桌豐盛的菜餚,觸動我回想起艱困歲月。


想到爸爸早上5點多出門舖柏油馬路到凌晨12點多回來,洗個澡睡覺,第二天5點多又去趕另一攤工地,想到他永遠把雞腿往我碗裡堆,自己隨便吃個雞屁股了事,想到那塊豬腳在我和大哥的碗裡夾來夾去,…我含著眼淚不敢抬頭,怕被別人發現。


往後的幾年,我們四個兄弟姊妹陸續成家立業。如他所願,我們沒有人娶或嫁給辛苦的農人,倒是爸爸懷念起老家。


於是,他和叔叔、伯伯們商議,重新翻修老家,將三合院翻修成現代化三層樓花園洋房。爸爸整整花了三年時間才把老家重新建造完成,那是一個夢想理想國,裡面上演著逐夢的人生。村裡的人說:「這裡的風水最好,裡面出了名醫和大官。」


房子前面大院子可以停6部車,爸爸四個兄弟分居一、二樓,三樓是共有的廳堂、供奉阿公阿嬤牌位,乒乓球室和兒童遊戲間,後院小山丘種植龍眼、荔枝、芭樂和楊桃,爸爸特地留下後院那顆40年的老松樹。


爸爸說:「我小時候躺在松樹下很涼,這顆老松樹以後要留給孫子們灌完蟋蟀後乘涼用。」


我和哥姊們都同意:「我們這輩子一直都在爸爸這顆大樹下乘涼。」 


「快點!11點以前要趕到三芝北海福座,讓爸爸入座」二哥催促著說。手裡捧著骨灰甕,二哥難掩心中悲傷哭著說:「爸爸!我們走!」


二哥從出生到結婚都與父母同住,是跟爸爸感情臍帶相連最深的人。


三個月前,一天中午爸爸吃完午飯躺在沙發上睡覺,腹部突然劇烈疼痛,二哥送他到醫院,電腦斷層攝影發現肝癌,腫瘤竟有10公分大…


「最近常常胃悶悶的,出一趟門就覺得累。」回想起爸爸曾經告訴我這個在工作的女兒。


「可能胃潰瘍又復發,你明天再去叔叔醫院檢查一下。」我說。爸爸有胃潰瘍宿疾,從叔叔自己開醫院以來,他已經在叔叔的醫院看了10幾年病,9個月前的腹部超音波並沒有異狀。


「這是老天給我最嚴厲的懲罰!」當我知道爸爸得肝癌。


我在最親最深愛人身上犯了「粗心」、「關心不夠」、「警覺性差」的重大錯誤。 


我開始發瘋似的找醫療,用我10幾年的臨床經驗和人脈關係…每個人給我的答案我都不滿意,我嘗試找特效藥、找未經臨床試驗的新藥、連號稱有神奇功效的草藥我都不排斥了。


直到鄭醫師為爸爸召開的「病例討論」晨會,我默默地坐在最後面,內心忐忑,帶著希望…,在醫療群充分討論之後,最後聽到院長結論:「試試看到Duke換肝可能有機會!」我決堤了,因為醫護人員的嗅覺…那代表不可能治癒。


二哥和媽媽24小時陪伴著爸爸,栓塞術後引發腰椎骨刺舊疾復發,爸爸在病床上無法下床,躺著也痛、坐著也痛,二哥在爸爸身邊,一下扶他坐起,一下讓他躺下,又按摩又搥背,他吃不下任何食物,就是全身痛,從腰痛到食道靜脈曲張出血,到黃膽,到肝功能衰竭,加上攝護腺肥大猶如雪上加霜,最後連嗎啡都無法讓他舒服。


兩個月後,癌細胞蔓延至右肺,親朋好友送來滿坑滿谷的偏方,但是我開始希望神明可以幫忙,半夜11點多,我把爸媽載到行天宮拜拜,我偷偷告訴祂們我願意折壽給爸爸,但是神明唾棄現實的人,平時不燒香遇見困難才來求祂… 


元月28日,是爸爸發病後的第三個月,我按計畫到新加坡參加年會演講,爸爸對這次演講曾經多麼引以為傲,半年前我在準備時,他拍拍我肩膀說:「我女兒不錯哦!用英文演講。」


但是爸爸病情每況愈下,起身走動十足艱難,要兩人合力拉才能起身,上廁所也需要兩人攙扶,他已經一周無法進食。為此,我託人轉告院長:「我英文不好,不敢用英文上台演講。」「什麼事都有第一次,盡力就好!」院長輾轉回答。


於是,我收拾行囊。


「爸爸!我明天早上飛機去新加坡,三天就回來!」行前,我帶著遲疑和不安來到病榻前說。


「我已經好了,妳趕快去!」爸爸突然奇蹟似的從床上起身對我說,並示意要我快點離開他要休息。沒想到這竟是爸爸這一生最後講的話。  


三天後,我下飛機直奔到爸爸病榻前,他從三天前躺下沒再起來過,陷入肝昏迷,卻勉強維繫一口氣等我回來。


我掀開棉被,躺在爸爸身邊,用我的右手和爸爸的左手十指相連,像小時候一樣,在他耳邊小聲撒嬌地說:「爸爸!我回來了!阿莉回來了!」我緊握他的手許久許久許久,不讓他走。


可是他卻殘忍地在我和媽媽面前嚥下最後一口氣。  


回想著過去,爸爸刻苦耐勞省吃簡用,他疼愛我們30幾年,我們曾經為他做過了什麼嗎?


答案是:「沒有。」


我們用三個月目睹他痛苦的離去,是老天懲罰我們吧!


懲罰我們這些粗心的子女們,因為我們沒有人學會,在爸爸健康活著的時候要關心他,還要對他說:「爸爸我們好愛你!謝謝你用一生在守護著我們。」 


每年清明,我和哥姊們會準備幾道爸爸生前愛吃的菜和香燭、鮮花、素果一起到福座追思。


骨灰甕上的照片,英姿煥發,他穿西裝打領帶,面帶笑容,像極了建設公司的大老闆,這是爸爸一生的願望,遠離貧窮。


奇怪的是,每每看到爸爸的照片,心仍然會抽痛,淚仍然會湧上。


夢已遠颺,陽光依然燦爛。一定是爸爸的愛還遺落在我們心裡,我們不曾遺忘他所建造的避風港,在我們心底還深藏著對爸爸的孺慕之情。


昂首天空,也許爸爸就是夜空中最亮的那顆星星,他守護著我們度過所有難關,他照亮我們所有灰暗的角落。


爸爸!如果你還能收到信,我有一封信忘了寄給你,信裡面只有三個字:「我愛你!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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