最後一個需求

我們的文化讓人願意給予死者一場最隆重的葬禮或告別式,

許多人的心裡在這個時候會冒出一個聲音:

就最後一次為他做這些,能給他的就盡量給他吧!  

所以,禮儀公司說要怎麼辦比較好,遺族通常就怎麼辦:

要加鮮花素果、要加謝禮贈品、要加任何儀式,

甚至要多燒個房子、車子、加油站、麻將、手機、計算機……

即使索價非凡,許多遺族仍是心甘情願,

因為他們認為這是能為死者做的最後一件事了。  

看見遺族肯花大把大把的錢為死者辦一場隆重華麗的葬禮,

實在很難想像,之前在死者生病那段時間,

遺族曾為著入不敷出的醫療費、生活費、住院費和死者大吵過架,

也為著死者許多的要求大罵過他自私、只想著自己。

而如今“奠”這個字,

卻含有家人肯給死者最好對待的一份心意,

實在令人感嘆:若這份心意是在死者活著時就能給出來,

並且傳遞給他,不知道能有多好。

我這個人雖然生性浪漫、感性,

但有一面是非常現實、理性的。

對我來說,能活著體會親友的關愛祝福、體恤與支持,

會比死後才知道更為重要。

事實上,死後是不是還能知道凡間的事還是個謎,無從確定。

死後,親友的話就算再中聽、再溫暖、再能了解我是一個怎樣的人,

都比不上生前他就讓我知道、讓我感覺得到來得好,

更別說是需要了。

如果生前親友們就看見我的需要,

願意將他們的注意力稍微注視於我這個人的感受、想法,

稍微地知道我的喜愛偏好,

我想那份意義絕對會大於死後他們才在靈堂裡注視著我的照片、

喃喃自語告訴我,他們有多愛我與重視我。

所以說,我的價值觀很明確,

就是在死者生前所做的、說的、給予的,

才是真正對死者俱有意義的;

而死後給的、說的、做的,對遺族來說意義比較大,

這關係到往後悲傷的狀態,

關係到遺族內心是否能覺得了無遺憾、了無虧欠地面對死者。

說到這裡,我又想說一個很難忘又很撼動的經驗:

關於病人在死前提出的最後一個要求,

也是一個需求的經驗。

這個要求(需求)是病人用盡最後一口氣說出來的,

雖然只是單個案例,

我卻深深相信這個需要對臨終病人來說非常重要。

我迅速來到病房,一推開病房的門,

映入眼簾的是混亂的景象,房內有許多家屬,

還有許多聲音,聲音十分急促與緊迫,讓人不由得緊張,

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。

我先到床邊確定病人的情況,

病人的確呈現了瀕死的現象,昏昏沉沉,

呼吸聲極大且短促,沒有血色,脈搏、血壓持續下降。

種種跡像都顯示病人的狀況十分不佳,

難怪醫師、護理師已確切告知家屬時間不多了。

這一床的病人住進病房已有一段時間,

但因為是中年病人,所以病人與妻子都傾向相信一定有轉機,

即使確定為晚期病人,癌細胞已轉移,

他們也不告知其他家屬,不告知其他同事,

他們堅信只要有生命力與宗教的祈福一定能獲得療愈。

也因此,在生命即將終止的這一天,

病人的媽媽與病人的兒子才臨時被告知,

自己的唯一兒子/唯一的爸爸將要離開人間,

離開他們這個事實。  

這就是病房亂哄哄的原因。  

病房內共有三種聲音正在說話,

有三種情緒正在蔓延,有三個需要正在表達。  

第一個是妻子的聲音,她彎腰趨近病人的耳旁,

以一種急切、唯恐有所閃失、有所延遲的聲音,

大聲地告訴病人:“叫妖魔鬼怪走開,趕快念×××

不要怕,不要走錯,看著亮光……”

隨即是她為病人助念的經文。  

第二個聲音是病人的兒子,他正趴在病人的腳邊哭泣,

十分悲慟地搖動病人的腳,自責又愧疚地說:

“爸爸,你原諒我好不好?好不好?好不好?”    

第三個聲音是病人的媽媽,

她哀傷痛苦地窩坐在病床邊的休息椅上流淚不止地哀嚎:

“我的兒啊!我的兒啊!我唯一的兒要不見了……”    

護理師正在忙著處理病人生理上的瀕死症狀,

實在很難再抽出身一一撫慰這些家屬,

讓他們的情緒冷卻下來。  

我一看便認為這實在是個棘手的情況,

我一個人究竟該從何著手?

這裡有這麼多人的需要,誰的需要該優先?

我很快地掃描了一下他們的神情與狀態,

我決定病人的需要優先,而病人的需要是什麼呢?

我的經驗告訴我是寧靜與平和,是舒適與安然。

但我同時知道,我若只是要家屬克制,

甚至驅離家屬離開病房,這也不是一個妥善的處理,

因為家屬的需要、悲傷的處理也是臨終關懷的重要點。

於是,我決定靠近病人的妻子,

以緩慢的聲音告訴她:

“你先生現在的靈魂即將要離開身體,

你的助念一定可以讓他走得很好,但是你不要急,

慢慢地,一個字、一個字慢慢念,讓他聽得清楚,

讓他可以安心,因為他知道你在求佛牽引他。”

妻子似乎聽進去了,願意逐漸放慢助念速度,

並且以較和緩、較平順的音調唱頌。  

但房內的聲音還是非常嘈雜,

因為還有病人的兒子和媽媽正在各自的情緒需要裡表達悲痛。

於是,我轉而走到床的另一邊,

扶著正趴在病人腳邊大約十八歲的兒子,

我聽到他充滿自責內疚的聲音,

激動地拉扯著蓋在病人身上的棉被說:

“你原諒我,爸爸,我對不起你,

是我做錯了,是我不聽話……爸爸,你原諒我……好不好?”

我雖然第一次見到這位兒子,

但因為先前幾次團隊會議的討論,

我知道病人和兒子之間有很大的摩擦爭吵,

兒子還因此離家出走,拒絕回家好長一段時間。

這一天,病人的妻子好不容易才找到他,

告知他快速來病房見爸爸最後一面,

也因此,他的錯愕與震驚才會如此劇烈。

我眼見他重複地述說都沒有停止,

我想他需要病人的一個回應,我溫和地告訴他:

“你有好多對不起想要爸爸聽到,對不對?

你好希望爸爸原諒你,知道你有多在乎他,對不對?

我相信爸爸都聽見了……”

兒子聽我這樣說,努力地點著頭,

哽咽地說:

“爸爸,對不起,你原諒我好不好……好不好?”

我眼見他仍十分執著地要爸爸一個回應,

於是,我問了病人一句:

“大哥,你兒子很抱歉,很難過,他覺得他錯了,

他希望得到你的原諒,你是否願意原諒他呢?”

病人雖然無力虛弱,但他仍很盡力地點了點頭,

示意他聽見了並且接受了兒子的道歉。

我趕緊告訴他兒子:

“看,爸爸聽到了,也願意原諒你,他已經原諒你了,

他接受了。你不用擔心他不原諒你了。”    

兒子看了稍覺欣慰,語氣也緩和下來,

但仍難以接受爸爸即將要離世的事實,還是趴著哭泣。  

我見狀況稍微趨緩,接下來,我走向病人的媽媽,

她幾乎暈眩般地靠躺在椅子上,淚流不止,

不斷說著:“我已經沒有丈夫了,現在又沒有了兒子,

我怎麼會這麼歹命?我的兒啊!我的兒啊!”    

我蹲下身,伸手抱著她,緩緩地告訴她:

“阿姨,你一定很心痛、很不捨,你的孩子要離開你了……”

病人的媽媽更是大哭:

“他們都叫我不要哭,我怎麼能不要哭,

我一想到我的孩子要離開我,我的心就很痛、很悲傷……”    

我抱著她,撫拍著她的背:

“阿姨,我知道你很心痛,知道你的難過,

這痛很大,你可以哭的,如果哭出來對你有幫助……”    

阿姨於是哭了一會兒,然後哭聲漸漸變小。  

我見病人的媽媽情緒也較緩和後,

起身,再次確定病人的狀況,

也確定這些聲音是否對病人來說干擾少一些。

雖然聲調放低,音率變慢,

但三個人的三種聲音還是無法讓病房的氣氛寧靜平和,

我不由得傷腦筋究竟還可以怎麼做,

怎麼做可以再讓家屬的情緒需求、個別的需求獲得安撫,

而讓他們注意到病人的狀態與需要?

正當我苦於不知該怎麼辦時,

突然,我見到病人原本猶如閉目睡著的身軀有稍稍震動,

然後我就聽到大聲的一句話:“好了,你們安靜!”    

在那一刻,房間瞬間安靜,沒有一丁點聲音。

在我不敢置信所聽見的是病人聲音的同時,

我好感謝他幫了我一個忙,其實也是幫了他自己一個忙。

我如釋重負,

因為我知道將離世的靈魂是多麼需要寧靜來預備捨下塵埃、歸向永恆,

也多麼需要安詳而沒有恐懼地讓自己慢慢抽離肉身,

這樣的需要除了親人朋友的愛與支持可以幫助外,

其他的似乎病人都接不了,也承受不了。  

我很欣慰病人的需要後來得到重視,

也很確信那是病人真正的需要:

那是病人用最後力氣所說出來的最後一句話,

雖然不浪漫,卻是重要且真實的需要。

而這最後一個需要,家屬也做到了,並尊重地給予,

我相信病人一定能知道他們的心意,

也知道他們多麼願意成全,

願意讓他了無牽掛與遺憾地準備離開人世。  

經過了這次的經驗與過程,

我不僅更確定臨終關懷的重要性,

也更知道在病人死亡之前,

好好地給予他我們所能給的心意與成全,

比起死亡之後所做的其他事都更具意義與價值。

本文作者/蘇絢慧

摘自台灣社群論壇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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