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生日禮物
父親罹癌三大啟示 .
1 - 看事情的角度 , 應辨識輕重緩急 .
2 - 搞清楚人生的優先順序 .
3 - 承認自己的脆弱 ( 應小看內縮自己 , 莫放大膨脹自己 )
◎ 文:王文華 ( 電視主播 )
我的生日禮物 ◎ 文:王文華
每個人,在每個人生階段,都可以忙一百件事情,而因為在忙那些事情而從自己真正的人生中缺席。
他可以告訴朋友:「 我爸爸過世前那幾年我沒有陪他,因為我在忙這個、忙那個。 」
我相信每個人的講法都會合邏輯,大家聽完後不會有人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。
但人生最難的不是怎麼跟社會交代,而是怎麼面對自己。
爸在 2000 年的 12 月 17 日過世, 2 年後的今天,我依然收到他送我的禮物。
1998 年 10 月,爸爸的左耳下突然腫了起來,起先覺得是牙周病,後來以為是耳鼻喉的問題,最後才懷疑是淋巴瘤。
在此之前,爸爸一向是家中最健康的,煙酒不沾、早睡早起、175 公分、 70 公斤。
由於淋巴散佈全身的特性,淋巴瘤通常是不開刀、而用化學治療的。
但爸爸為了根治,堅持開刀。
七小時後被推出來,上半身都是血。
由於麻藥未退,他在渾沌中微微眨著眼睛,根本認不出我們。醫生把切下來的淋巴結放在塑膠袋裡,舉得高高地跟我解釋。
曾經健康的爸爸的一塊肉被割掉了,曾經健康的爸爸的一部分被放在裝三明治的塑膠袋裡。
手術後進行化學治療,爸爸總是一個人,從忠孝東路坐車到台大醫院,一副去逛公園的輕鬆模樣。
打完了針,還若無其事地走到重慶南路吃三商巧福的牛肉麵。
我勸他牛肉吃多了不好,他笑說吃肉長肉,我被割掉的那塊得趕快補回來。
化療的針打進去 2 週後,白血球降到最低,所有的副作用,包括疲倦、嘔吐等全面進攻,他仍然每週去驗血,像打高爾夫球一樣勤奮。
但這些並沒有得到回報,腫瘤復發,化療失敗,放射線治療開始。
父親仍神采奕奕,相信放射線是他的秘密武器。
一次他做完治療後,跑到明曜百貨 shopping 。
回家後我問他買了什麼,他高興地拿出來炫耀,好像剛剛買了一個 Gucci 皮包。
「 因為現在脖子要照放射線,所以我特別去買了一件夾克,這樣以後穿衣服就不會碰到傷口。 」
傍晚七點,我們坐在客廳,我能聽到鄰居在看娛樂新聞,爸爸自信地說:「 算命的曾經告訴我,我在 70 歲之後還有一關要過,但一定過得去。 過去之後, 80 、 90 ,就一帆風順了。 」他閉上眼、欣慰地微笑。
我們在急診室待了一個禮拜,與 50 張鄰床只用綠色布簾相隔,我可以清楚地聽到別人急救和急救失敗的聲音。
「 前 7 天是關鍵期! 跟他講話,你們要一直跟他講話。 」我跟他講話,他聽得見卻不能回答。
我換著尿布、清著尿袋、盯著儀器、徹夜獨白。
「 你記不記得小學時有一年中秋節你帶我去寶慶路的遠東百貨公司,我們一直逛到九點他們打烊才離開 … 」我開始和爸爸說話,才發現我從來沒有和他說過話。
爸爸真的救回來了!
爸爸回來了,我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,但他這硬氣的老小子,真的就回來了。
帶著痲痺的半身,我們住進復健病房,腫瘤的治療不得不暫停。
任何復健過的人和家人都知道,那是一個漫長、挫折、完全失去尊嚴的過程。
你學著站,學著拿球,學著你 3 歲就會做的事,而就算如此,你還做不到。
但他不在乎看起來可笑,穿著訂做的支架和皮鞋,每天在醫院長廊的窗前試著抬腳。
癌症或中風其中之一,就可以把有些人擊垮。
但爸爸跟兩者纏鬥,卻始終意興風發。
他甚至有興趣去探索秘方,命令我到中壢中正路上一名中醫處求藥,「 我聽說他的藥吃個 3 次,中風就會好! 」復健、化療、求秘方,甚至這樣他還嫌不夠忙,常常幫我向女復健老師要電話,「 她是台大畢業的,我告訴她,你也是台大的,這樣你們一定很速配。 」
我還沒有機會跟復健師介紹自己,腫瘤又復發了。
醫師不建議我們再做化療或放療,怕引起再次中風。
「 那你們就放棄囉? 」我質問。
醫師說:「 不是這麼講,不是這麼講 … 」我知道我的質問無禮,但我只是希望有人能解釋這一年的邏輯。
從小到大,我相信:只要我做好事,就會有回報。
只要我夠努力,就可以得到我想要的東西。
結果呢?
那麼好的一個人、那麼努力地工作了一生、那麼健康地生活、那麼認真地治療、我們到最好的醫院、請最好的醫生、全家人給他最好的照顧,他自己這麼痛苦,結果是什麼?
結果都是 bullshit !
「 還有最後一種方法,叫免疫療法。還在試驗階段,也是打針,健保不給付,一針 1.7 萬。 」
免疫療法失敗後,爸爸和我們都每下愈況。
2000 年 6 月, 他再次中風,開始用呼吸器和咽喉管呼吸,也因此無法再講話。
他瘦成 165 公分、 50 公斤。
床越來越大,他越來越往下塌。
我們開始用文字交談,他左手不穩、字跡潦草,我們看不懂他的字,久了之後,他也不寫了。
中風患者長期臥床, 4 小時要拍背、抽痰一次。
夜裡他硬生生地被我們叫醒,側身拍背。
他的頭靠在我的大腿上,口水沾濕了我的褲子。
拍完後大家回去睡覺,他通常再也睡不著。
夜裡呼吸器運轉不順,突然嗶嗶大叫,我們坐起來,黑暗中最明亮的是他孤單的眼睛。
一直到最後,當他臥床半年,身上插滿鼻胃管、咽喉管、心電圖、氧氣罩時,爸爸還是要活下去的。
他躺在床上,斜看著病房緊閉的窗和窗上的冷氣機,眼睛會快速地一眨一眨,好像要變魔術,把那緊閉的窗打開。
就算當走廊上醫生已經小聲地跟我們討論,緊急時需不需要急救,而我們已經簽了「 不要急救 」的同意書時,他自己還是要活下去的。
當我握著他的手,替他按摩時,他會不斷地點著我的手掌,像在打密碼似地說:「 只要過了這一關, 80 、 90 ,就一帆風順了。 」
爸爸過世後的這兩年,我學到三件事情:
◆ 第一件叫「 perspective 」, 或是「 視野 」,意思是看事情的角度,就是把事情放在整個人生中來衡量,因而判斷出它的 輕重緩急。
好比說小學時,我們把老師的話當聖旨,相信的程度超過相信父母。
大學後,誰還會在乎老師怎麼說?
因為看事情的角度不一樣了,事情真正的重要性就清楚了。
在忠孝東路四段,你覺得每一個紅燈都很煩、每一次街頭分手都是世界末日,但從飛機上看,你肝腸寸斷的事情小得像鳥屎,少了你一個人,世界並沒有什麼損失。
我的視野是爸爸給我的。
我把自己過去、現在,和未來所有的挫折加起來,恐怕都比不上他在醫院的一天。
如果他在腫瘤和中風的雙重煎熬下還要活下去,我碰到人生任何事情有什麼埋怨的權利?
後來我常問自己:
我年輕、健康、有野心、有名氣,但我真得像我爸爸那麼想活下去嗎?
我把自己弄得很忙,表面上看起來很風光,但我真的在活著嗎 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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