善行天下

作者 / 盧俊義

這位媽媽是經過人家介紹，特地從彰化的鄉下帶著生重病的孩子北上來台北這所醫院看診。她見到主治大夫時，就如同見到「救命恩人」一樣，用非常誠懇的態度對醫師說：「醫生仔，拜託啦，盡你的力啦。」

她是個村婦，不懂得甚麼是電腦，更不會上網尋找資料。平時只知道在田園裡種菜，在家裡做些小菜拿到菜市場去賣，賺些微薄錢養活家裡三個小孩。生病的孩子是老大，在他的身上已經花掉不少醫藥費，幾乎典當掉所有家產了，但病情並沒有因此而有改善的現象，身體狀況是日趨虛弱。

醫師一看就知道她雖是個很平凡、典型的村婦，卻是個歷經滄桑的媽媽。不但是醫師，連護士小姐也是憐憫之情油然而生。在主治醫師診治之前，護士就先詳細地問清楚孩子的病史，以及家庭生活細節。之後，醫師用了許多時間逐一檢查，並且設法用這位媽媽聽得懂的語言，跟她解釋孩子的病應該怎樣治療才好。不但這樣，主治醫師還主動聯繫社工室的同仁，討論是否可以主動幫助這位病人申請醫療費用補助。這些舉動都讓這位來自農村的婦女大為感動，因為這跟她過去所了解的「台北仔」很不一樣。

就這樣，孩子入院了。這母親一面流淚，一面說著：「就算田園拋荒、賣掉，嘛beh互囝仔好起來。」

主治醫師看見這婦人，就想起自己的母親也曾是個道地的村婦，他曾聽媽媽講過他小時候生病她去找城內醫師時，被鄙視、輕率問診的情景。孩子長大之後，會讓他當醫師，就是為了要「爭」這口氣。這位主治醫師沒有像一些想當醫師的人，發大願說要救病人，他只說要讓所有病人感受到他真的是很認真地在為病人看病。他不會小看跟在身邊的護理人員，因為若是沒有她們的協助，這些病人就沒有安全感，也不會有溫馨的感覺。

彰化村婦的孩子住院期間，受到相當周到的照顧，但癌細胞持續擴散，雖然病情是控制住了，卻可預期到與那要來的日子是越來越接近。這位醫師用很詳細的詞句，解釋了孩子的病況，有時還會在紙上畫圖解釋孩子的情形給這母親聽。雖然她越聽就越清楚地知道，孩子所剩下的日子不是很多；但卻也感受到一股特有的生命暖流，在她的生命中流竄著。這是因為參與照顧的醫護人員，讓她覺得在孩子住院期間，有如在自己的家一般，是那樣的親切、溫暖。

經過幾次的進出醫院，有一天孩子終於走了。她沒有多少哭泣，因為這幾年的時間一直在為他的病奔波、忙碌，尋找「名醫」、「奇藥」，直到最後接觸了這家醫院，才知道過去被騙了不少冤枉錢，且這家醫院又主動透過社服室幫助她申請醫藥補助，更讓她感受到人間確實有溫情。

料理完孩子的後事後，她將骨灰撒在自己耕種的田園溝渠裡，她說這樣每天在田裡工作時，就會使她想起小時候，帶這孩子在溝渠邊遊玩的情景；她曾和孩子將樹葉當作小船，放進溝渠中隨波漂流，看哪個「船」游得比較快。每天到田裡工作，走在溝渠邊，從流水的倒影中，就好像看到孩子影像出現在她眼前。孩子雖然走了，但影像卻一直深留在她的心房裡。

她是個寡母，育有三個兒女。現在老大走了，剩下老二和排行第三的女兒。老二因為出生時有點狀況，手腳並不是很靈活，反應是有點遲緩，沒有受過多少教育。在村裡有一所國小的校長，拒絕關說和紅包，雇用那孩子來當警衛。他雖然家境貧寒，本身條件也沒有比其他人好，但母親的教導讓他知道生命要活得有尊嚴，就要知道不卑不亢，而且要盡忠職守；因此，他相當盡心、盡力地看守著校園門口。每天小朋友上學，他幫助他們從父母接送的腳踏車、機車、汽車上下來，甚至會牽著孩童的手走入校門。放學的時候也一樣，會幫助孩子上車，也會幫助小朋友撿拾掉落在地上的隨身物品。有很多次，他看到地上有遺落的錢，就撿去教務處，即使那只是區區的一元、五元，或是十元不等。許多家長看在眼裡，頻頻稱讚他是最好的「工友」。更可貴的是，全校三百多個學生，他逐一記下所有小孩的名字，每個小朋友，他都能叫得出他們的名字來，甚至看到有人來接小孩，他就知道那是哪個小朋友的家人。

有好多次，因為家長晚到，小朋友就來警衛室找他玩。可能因為這緣故，有些家長反而故意慢點到學校接小孩回家，留些時間讓他們跟這位可愛的警衛玩。也因為這樣，他工作時間從早上的七點就開始，卻常常是到晚上七點才結束。但學校只給付八小時的薪水，另外五小時是「義工」。最近，校長決定將他升任當正式員工，這位母親告訴校長說：「嘜啦，按呢反轉互他有壓力，呣好啦。囝仔能這樣快樂工作，我就真滿足啦。多謝啦，按呢就好。」但校長堅持要，認為這樣對他才有保障，而孩子的媽則是對校長感謝萬分。

她的女兒目前在一所技術學院讀書，這也是讓她感到比較寬慰的一件事，她說這樣以後要嫁人，或找工作都會比較容易些。

有一天，醫院有位藥師因為出差剛好到鄰近城市去，之後特地跑一趟到這位村婦的家去探訪。那天剛好是假日，她看到了，高興地趕緊叫在家的女兒出來跟這位藥師聊天。她跟她女兒說：「她是台北來的藥師，比較卡有學問。妳著加減聽人講，一定會有幫助。」然後她就和二兒子到廚房去準備午餐，其實是包鍋貼、水餃，以及準備了三道自己田裡種的青菜，宴請這位藥師。她吃素，因此，水餃跟鍋貼也都是包菜而已。但藥師說，吃起來感覺就是特別甜美。

午餐時，這位有點遲緩的二兒子，告訴這位藥師說：「我妹妹跟妳聊很多，講很多，現在換我說話了。」他分享了工作中所遇到的許多有趣的事，為的就是要讓這位來自台北的藥師知道他在學校工作的情形，最重要的，是要表達他確實是個很盡職的學校警衛。

黃昏時，藥師表示要回台北來。這時候，這位媽媽送給藥師一大袋素包子和一大袋粽子。她請這位藥師幫忙帶回去給醫院的主治醫師，還特別叮嚀這位藥師說：「這是真粗俗的物件，千萬呣通勉強人提。若醫生講嘸愛，妳就分互其他愛的人。」然後，她用一個有點舊又有折痕的紅包袋子，裡面裝著全新的千元大鈔給她，請她帶回去醫院，說是要捐給醫院，要感謝醫院長久以來給他們在醫療上的折扣和補助。她說：「阮過去提人真多補助，hia的錢攏嘛是別人寄付的。現在，我也應該鬥出力，幫助需要的人。」藥師點了一下，是一萬元。

這位藥師感動到快流出淚來。她雙手提著兩大袋子，眼睛稍微瞄了一下，至少各五十粒以上。她不敢說粽子很重，也不敢說素食包子不合口味。咬緊牙根硬是扛回到台北的醫院來，還一再向這位村婦道謝，並且說「勿會重、勿會重」。

當藥師將粽子送給主治醫師時，這位主治大夫感動到無法言語，只說：「我一定要帶回去給老婆和孩子一起吃。」許多護理人員也分享了這些素包子和粽子。她們寫信給這位媽媽，對她說聲「謝謝」。

這位藥師跟我說：「牧師，我現在終於明白馬可福音記載的，為甚麼耶穌會說那位窮寡婦所捐獻的錢，比那些財主所奉獻的還要多的意義了。因為那一萬元，確實是她存了很久、很久才有的。那些粽子、包子，都是她準備了很久，她一直惦念著醫院的醫護人員。」

我跟這位藥師說，我要將這個故事，帶去醫學院跟那些準備要當醫師的學生說。因為這是最好的醫療典範故事。

(本文作者為台北東門教會牧師)

文章來源：台北東門教會